不同于活跃在网络上的多数年轻网红，23岁的王坤在抖音上拥有大量的中老年粉丝，私信时，这些“粉丝”最常问的问题是：“娃，啥时候有戏？”

在陕西合阳线腔木偶剧团，王坤的主要角色是拉皮弦胡。在合阳，提线木偶戏妇孺皆知，而网络之外，王坤首先是当地的“名人”。大街上，常常有“粉丝”“上一秒”还在跟他打招呼，“下一秒”就让他当街“来上一段”，每当此时，王坤都会熟练地从后备箱里拿出随身携带的皮弦胡，找个台阶坐下来，再一个个戴上指套，往大腿上铺上一张四方布子，将皮弦胡立于其上，低头、闭眼，饱满浑厚的弦音瞬间溢出，他就进入了演奏状态。

马锣、铮子、皮弦胡被看作是合阳线戏中的“三大件”，12岁那年，王坤开始正式学习线戏，学提线、也学唱腔，到了变声期就学习乐器。在抖音介绍那一栏，王坤曾仔细写下自己算不得短暂的“职业生涯”：“2013年进入木偶剧团学艺至今；2016年10月在中国中青年木偶皮影技艺传承展演中，荣获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国际木偶联会中国中心颁发的“优秀演奏奖”；2020年参加中国弓弦艺术节；本人主攻打击乐和皮弦胡。”

末了，还要在结尾处“讨要”几个“赞”和“关注”，与当下的网红并无二致。互联网在茫茫“视频海洋”中为诸多传统戏曲从业者提供了展示古老戏种的一扇窗，但王坤从不认为自己是“网红”，相较于“网红”，他更倾向于称自己为“00后守艺人”。

事实上，王坤所在的合阳线腔木偶剧团，年轻人不在少数，反而50岁以上的从业者更为罕见。对于一个始于汉代的古老戏种来说，拥有大量的青年从业者意味着它不至于在“能否传承下去”这一课题上挣扎，而是转而寻求走向“复兴”的道路。

这在多年前是不可想象的。今年50岁的合阳提线木偶传承人赵斌侠回忆到，15岁她刚入这一行时团里只有13个人，尽管有财政补贴，要维持木偶剧团的运营也时常捉襟见肘。灯光要换新，布景要重做，木偶要换衣服，每处改变都直指一个方向——钱。

想要继续唱下去，就要骑着自行车在各个村子里“拉活”，联系演出的时间和地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拿到的演出费用，一部分给剧团，剩下的才能算作自己的工资。那段“黯淡”的岁月令赵斌侠记忆犹新，破旧的自行车在泥泞的土路上来回50公里，颠簸了生活，也颠簸了她内心对木偶戏的梦想。

如今，同赵斌侠年龄相仿的“老艺人”早已退休，剧团里还有几十号人，且他们都同年轻的王坤一样，平均年龄只有二十多岁。一边唱戏一边成长，剧团是他们学习的地方，是他们谋生的地方，更重要的，它是提线木偶戏发展的地方。

“不吃踅面不看线，不算到过合阳县”中，“线”指的就是“合阳线戏”，也是合阳提线木偶戏的别称，其主要表演方法就是“提线”，即在戏台上搭一高约1.2米的长板台，背景用布帐围起，表演时，演员站在布帐上前方的板台上，手提木偶于帐前表演，木偶的全部动作都要靠演员用手中的细线悬控。

 

作为传统戏剧剧种，合阳线戏不仅是陕西特有的，也是中国北方傀儡戏的代表。即便与南方傀儡戏里用人手掌控布偶的布袋戏和举着木棍的杖头戏相比，提线木偶表演也算得上是最有难度的傀儡戏之一。

重达五、六公斤的木偶在手中站起、坐下、瞪眼、抬手、转身……做出拟人的各类动作，少则五、六根，多则十几、二十根的细线分毫不差地在手中拨弄，有些演员在提线的同时还要加上演唱，台前的悲欢离合来自幕后的“唱念做打”，完成一出完整的线戏，演员们早已大汗淋漓。

木偶剧团大厅约有300个座位，每周演出的时候，观众会把空出来的过道站满，多数是上了岁数的老年人，一场戏两个半小时，工作人员不说“再见”，他们就不起身。

在赵斌侠看来，这些观众是木偶戏的观众基础，他们从小听木偶戏长大，看戏是长期积累的习惯。与必须在戏台上演，且只能在庙会上看到的大戏不同，曾经的合阳，隔三差五就能看到在民间被称作“小戏”的提线木偶戏，十来根椽加上几页席就能搭成个小戏台，一唱就是好几天。

除了年轻的姑娘、小伙子，四、五十岁的老戏迷也结伴前往，一场都不落下，五里外的坊镇，二十里外的县城，三十里外的黑池……只要来了唱戏的“好把式”，“粉丝”们都步行前往，散戏回家的路上，他们一边走一边评论演员的好坏。

高手精湛的技艺令大家回味不已，而说到某演员的失误时，大伙儿也会笑成一团。过去，来看戏的人在台下你推我搡，旁边的人会不耐烦的抱怨到：“嫌挤可以坐到你家炕上看去！”

如今，有了电视和网络，坐在自家炕头上看戏的“梦想”变为“现实”，老年人重温起露天戏台下人头攒动的“旧梦”，而拥有更多娱乐替代项目的年轻观众则需要剧团不断开拓创新，才有增加的可能性。

在采访中，赵斌侠特意拿出了一个印度少女模样的木偶，从手机里点播了一首《天竺少女》，伴着歌声，木偶在赵斌侠的拨弄下，时而下腰，时而旋转，时而扭胯，时而翩翩起舞……赵斌侠说，有的木偶会“喷火”，有的木偶会杂技，有的木偶会“舞狮”，只要热爱这个行业，总能持续下去。

 

尽管很早之前，她就感受到移动互联网对线下演出的冲击。工作繁忙的年轻人无暇放松，一场木偶戏要两个半小时，要他们坐在台下一动不动、全神贯注，无异于“上刑”，倒不如躺在床上点点屏幕来得轻松。作为网红，王坤的出现令合阳线戏这一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走向了更加广阔的舞台，但在线下，剧团仍旧担心看客会流失的越来越多。

肖成军14岁来到剧团，34年后的今天，他已是合阳提线木偶剧团的副团长。在他看来，国家对文艺事业的大力扶持是其能持续下去的先决条件。上世纪90年代，学艺者大多同他一样，十几岁进剧团，学木偶戏主要靠“口传心授”，师傅一句句念，学生拿着本子一句句记下来，因为文化程度不高，很多字甚至要靠拼音或同音字代替。用肖成军的话说：“那些年，文化水平偏低是戏曲行业的通病。”

2006年，合阳提线木偶戏被国务院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剧团在艰难度日中迎来了转机。那段时间里团长王宏民成了最忙的人，找上级要编制解决从业者的生活问题，要名额解决剧团的人才发展问题，要待遇解决剧团的运转和更新问题。

在肖成军看来，近年来木偶戏的从业者变化巨大，但变化更大的是观众群体，毕竟，在移动互联网的冲击之下，人人都能在手机的视频平台上看到“高水平”的戏曲演艺，无形中对提线木偶戏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从业者的素质不得不因此有所提升，高学历无疑能对戏曲产生更加深厚的理解，这样，戏才能有更好的呈现方式，这是大势所趋，也是自我革新的方向。

“老带新”是木偶剧团最原始也最有效的学习方式，没有严格的师承关系，但每位前辈都可能成为“后来者”的老师。王坤向雷艺军学习皮弦胡，向肖成军学习鼓板怀，作为剧团里颇有资历的“老艺人”，他们知无不言地传授技艺，也言传身教地成为王坤做人的榜样。

多数“新人”初中毕业就来到剧团，因为木偶戏需要一些从小学起的“童子功”，但也有本科以上才来学戏的年轻人。肖成军认为，正是因为国家大力扶持文化产业这一前提，学戏才有可能成为一份“事业”，一份固定工作，这份“事业”同医生、教师一样，都要以“养家糊口”为前提。

因为在此前肖成军就看到，游客熙攘的福建泉州早已将提线木偶戏这一传统小众戏发展为文化名片。据媒体公开报道，今年春节正月初一至初八期间，福建省泉州市提线木偶剧团共演出56场次，迎来3万余名观众，门票总收入160多万元。

肖成军说，如果提线木偶能在泉州有这么大的市场，那么至少证明，这一小众古老戏曲还没有“过时”。为了寻找新的突破，他们也曾在西安的大唐芙蓉园和回民街演出，事实证明，旅游能带火文化，文化也能带火旅游，而他们能做的就是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或许很快流量就到了呢？

2023年9月，合阳提线木偶剧团、合阳秦腔团、合阳县剧院合并为“两团一院”，不论是唱木偶戏，还是唱秦腔，文艺从业者们从此有了时常聚在一起“取长补短”的机会。

在团里，王坤学线戏，他的哥们马元辉唱秦腔，2020年时，因为没有足够的编制，马元辉选择了放弃这个行业，转而回家学起了摄影。看到剧团日新月异的转变，马元辉感到欣慰，但也并不后悔，他喜欢摄影，也喜欢秦腔，但如今，秦腔不再是工作，转而变成了他的爱好。

回家路上，夕阳落下，皓月当空，记者搭着王坤的车返回西安，坐在副驾的马元辉被我们央求着“来一段”。三推四阻后，马元辉腼腆地用手扶了下眼镜，伴着秦腔伴奏唱了起来——“当哭长安十年羞，秦砖汉瓦古城楼，犹忆京华乌纱丢，草堂瘦竹黄菊酒，仍叹秋风破茅庐，无为此生难回首，百事皆叹憾空留，虽有拙诗三尺厚，道不尽人间的苦难心头愁……”（文/王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