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文明的演进，恰似一条奔涌不息的文化基因长河。那些承载着思想、技艺、制度与习俗的文化基因，如万千溪流穿涧而过，在时间的深谷中汇聚、碰撞、交融，终成今日文明的浩瀚气象。

“竞争”本是这条长河中古老而富有生命力的基因——它曾是农人改良农具的创新之源，是匠人打磨技艺的卓越之尺，实实在在驱动着文明向前奔涌。直至现代化与全球化的浪潮席卷而来：这并非寻常的支流汇入，而是工业文明、信息技术、市场经济与各传统文明之河，以前所未有的流量与速度，在同一片历史时空里轰然相撞。就在这剧烈的激荡中，“竞争”基因悄然变异，旋出了一个令人窒息的巨大漩涡——我们称之为“卷”。它已超越健康的进取，异化为一种自我指涉、内耗循环的引力场，正深刻重塑着社会结构与个体心灵。

一、万川汇流：漩涡形成的双重引擎

这一漩涡的能量，源自现代化与全球化拧成的两股核心动力。

1.现代化：标尺与赛道的锻造

现代化的核心是“理性化”与“可量化”——它如同一套精密的测量系统，将原本复杂的价值维度（如成功、幸福、人生意义）转化为可比较的标准化指标：分数、薪资、KPI、房产面积。这为“竞争”基因提供了完美的复制模板：竞争不再是“模糊地追求精进”，而是“精确地超越他人”——分数需高出0.5分，工时需延长2小时，简历需较同龄人更显光鲜。现代化不仅构建了“卷”的标准化赛道，更重塑了竞争的本质。

2.全球化：参照系与市场的扩张

全球化则拆除了地理藩篱，将地方性赛道拼接为统一的全球竞技场。竞争者不再局限于同窗、同城企业，而是扩展至全球范围内的顶尖个体与组织；互联网与社交媒体更形成了爆炸性的参照系——指尖滑动间，“别人家的孩子”斩获国际奖项，硅谷创业者三十岁实现财务自由，网红博主的生活图景光鲜亮丽……这种无远弗届、24小时不间断的全球比较，成为“卷”基因的超级传播载体，焦虑顺着电子屏幕的缝隙，渗入每个现代人的日常生活。

二、漩涡生成：基因的变异、复制与自噬

当双重引擎持续加速运转，“竞争”基因发生连锁变异，最终形成漩涡的核心结构。

最根本的变异，是从“创造价值”向“内部耗散”的转向。长河中本真的“奋斗”基因，原是“开凿新河道”的创造力——但在“量化标尺”与“全球参照”的双重压力下，资源被感知为“固定存量”，进取异化为“存量争夺”：学生比拼刷题数量，而非知识理解深度；职场人比拼加班时长，而非价值创造的独特性。目标从“创造新蛋糕”，彻底异化为“在排位赛中争夺更大份额”。

更值得警惕的是其自我复制与强化机制。“你的同龄人正在抛弃你”这类叙事，成为“卷”基因的高效传播载体：家长被焦虑驱动而“鸡娃”，再将压力传导给下一代；职场人因担忧落后于“同事进度”而主动延长工时，又倒逼更多人加入——每个个体都成为漩涡能量的传导节点。而“万般皆下品，惟有卷高”的单一成功学，如同河道中的单向闸门：它奖赏“深度内卷”的行为，却将追求休闲、艺术与家庭生活的价值取向边缘化，使漩涡的引力持续增强。

三、漩涡之境：全域生存的内卷化图景

这一漩涡的引力场如此强大，几乎吞噬了现代生活的所有领域。

教育沦为“军备竞赛”的战场：从早教班“鸡娃”识字，到中小学比拼竞赛获奖，再到考研考博“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教育本应是启迪智慧的活水，却异化为透支未来幸福感的排位赛，孩子们背负沉重期望，只为“不落后于他人”；

工作异化为“自我榨取”的场域：“996是福报”的论调曾引发广泛争议，而现实中，有人为“较同事晚离半小时”而刻意延宕至深夜，有人为“凑足KPI数量”而从事重复无效的劳动——工作本应是价值创造的载体，却沦为“不被漩涡甩出”的挣扎；

即便是日常生活，也沦为“绩效展示”的舞台：健身需打卡晒数据，旅行需拍摄完美影像，业余爱好需“考取专业等级”——闲暇本应是人本真的松弛状态，却成为证明“未被内卷击垮”的展演，连呼吸都裹挟着“不能弱于他人”的焦虑。

四、长河的走向：创造性转化或系统性锁死

然而，文化基因的长河不会被一个漩涡永久困缚。其未来走向，面临两种可能路径。

1. 创造性转化：开凿新河道

当内耗的痛苦抵达临界点，反向的力量自会生长。“躺平”看似消极，实则是对“单一标尺”的无声抗议——宣告退出无效竞赛的合法性；“多元价值”的复兴更值得期待：有人以科研突破为乐，有人以经营小店为安，有人以陪伴家人为福——多种人生赛道的出现，能够瓦解“唯卷独尊”的价值根基。更重要的是“共创共生”的范式转向：利用科技替代无效劳动（如通过智能系统优化资源分配），推动全球化从“零和博弈”转向“共同做大价值蛋糕”——从根本上改造漩涡的形成机制，将能量从内耗导向开拓。

2.系统性锁死：停滞不前的沉寂

倘若创新力量不足，漩涡可能持续自我强化直至僵化：价值系统彻底单一化，除“排位积分”外人生再无意义；所有精力耗于“内部争夺”，无人致力于开拓新域，社会发展陷入停滞；倦怠、虚无、抑郁成为普遍心态，一代人的精神被漩涡消耗殆尽——水流困于原地旋转，终将因丧失活力而逐渐干涸。

结语：在奔向创造之河中从容前行

“卷”作为文化基因长河中的现代化漩涡，是现代化与全球化的动能与矛盾在个体命运中的集中显影。它不仅是文化现象，更是经济结构难题，乃至哲学困境的体现：人类文明的终极追求，究竟是永无止境的排位竞赛，还是每个个体有尊严的幸福生活？

认清其本质，方寻得出路。我们无需否定“竞争”的价值——但可培育“共生”“多元”“松弛”的新文化基因：家长减少“鸡娃”的焦虑，给予孩子自主探索的空间；职场减少“无效内卷”，鼓励真正意义上的“价值共创”；社会减少“单一标准”，为不同生活方式留有余地。

我们都是漩涡中的参与者，同时也是决定其命运的投票者。这条文化基因长河的未来，不应困于内耗的循环。若能引导漩涡的能量，转向对外创造的"创"，它定将奔涌向更加开阔的文明之海——在那里，每一朵浪花都无需凭借漩涡的力量，便能闪耀自己独一无二的形状。(文/党双忍）

注：《文化基因学》透过现象看本质，将掀起由道统文脉到文化基因的文化研究“范式革命”。“人”字，由一撇一捺合构。一撇为生物基因，一捺为文化基因，人类是“两因共舞”生成的“两因传奇”。2025年10月25日于磨香斋。